夸住宅(刘宝瑞述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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甲 先生,您是哪儿的人哪?

乙 我是北京人。

甲 瞎说八道,北京城哪儿有人呢!

乙 没人?您到大栅栏瞧瞧去,人山人海的。

甲 您说现在哪?

乙 啊。

甲 我说早先。倒退五六百年前,北京是一片苦海,除去山就是树,由打明朝天子日封十王,四弟燕王扫北,军师姚广孝制造北京城,修得是里九外七皇城四,九门八点一口钟。里九门是:前、哈、齐、东、安、德、西、平、顺;外七门是:东便门、西便门、广渠门、广安门、左安门、右安门、永安门;皇城四门是:天安、地安、东安、西安。吴三桂下沈阳请清兵,头代皇上年号顺治,大清国的皇上老家也不是北京人,你敢说你是北京人?

乙 嗬,这位知道的还真不少。您说的那是大清进关,随龙伴驾过来的旗人,我不在旗。

甲 噢,您在哇埂儿上。

乙 对,你在地边儿上。

甲 噢,您是大萝卜的儿子。

乙 哎,你是苤蓝的孙子。我在萝卜畦啊?我不是旗人。

甲 是啊,骑人咬大腿。

乙 骑活人哪?跟您这么说吧,我是市民。

甲 世民?噢,李渊的儿子。

乙 哎

,你是唐童的孙子。我是白人儿。

甲 噢,矾做的。

乙 你是碱倒的。干脆,我是老百姓。

甲 天下二十四省都归老百姓,您归哪一省?

乙 我是直隶省,现在叫河北省。

甲 直隶省代管十府,正、承、广、大、天,永、顺、保、河、宣,您是“永顺”家的,是“宝和轩”的?

乙 我是“天宝楼”的,您买肉馒头来了?

甲 我问您是哪一府?

乙 我是顺天府。

甲 顺天府是四路飞虎厅,代管二十四州县,由通州说起,通、三、武、宝、蓟、香、宁,霸、保、文、大、固、永、东,大、宛、涿、良、房,昌、顺、密、怀、平,但不知您是什么县儿的呢?

乙 我是猪肉白菜馅儿的,您这儿买包子哪?

甲 我问您是哪一县?

乙 我呀是京南束鹿。

甲 噢,您是酥炉(烧饼)。那咱们是乡亲哪。

乙 您也是酥炉?

甲 我是吊炉?

乙 噢,我是焖炉。

甲 我是缸炉。

乙 好,回炉烧饼。我是束鹿县代管牛头镇。

甲 什么镇?

乙 牛头。

甲 那咱们对门儿的街坊。

乙 您也牛头。

甲 我马面。

乙 哎,我是判官,咱们城隍庙站班去啦!我是牛头镇代管X家营。

甲 ,您那地方我到过。说大不大,说小不大,村子里头有个十来户人家儿?

乙 那么大镇就十来户人家?

甲 别看人少,净出高人哪?

乙 那倒是。

甲 小偷儿多。

乙 小偷儿多?

甲 土匪也不少哇。你们那地方是十年的年成,五年旱五年涝。

乙 得,没好儿。

甲 不偷不抢你们那儿没法儿活呀。那地方太穷了,盖房子没砖、没瓦,就拿那臭黑泥往起堆,晴天也有塌房的,阴天也有塌房的。一场大雨以后,房子都得重新往起堆;最惨是你们那个地方没有木头,拿木头就当宝贝,你算吧,你们那儿知县出来,才戴着木头顶子,后头还跟着四个“救火会”,端着水唧筒保着。

乙 干吗呀?

甲 怕顶子着火呀,烧了没地儿踅去。

乙 我说你这嘴怎么缺德呀?我们那儿净出土匪小偷?告诉你,我们那儿还有做官的呢。

甲 人家做官与你何干哪?

乙 人家做官我说个什么劲儿呀,我们家就有做官的。

甲 谁呀?

乙 我们家严。

甲 “家严”是什么东西?

乙 什么东西?家严哪,就是爸爸。

甲 噢!我明白了。

乙 是啊,我胡涂了。

甲 唏,你爸爸就你爸爸得了,好好的爸爸还给加把盐,噢,天儿热,怕你爸爸臭喽?

乙 去,给你爸爸揣点儿碱,怕你爸爸馊喽。什么都不懂。干脆,就是我爸爸做官。

甲 你爸爸,是亲的吗?

乙 多新鲜哪。

甲 那么是早先那位呀,是现在这位呀?

乙 就是早……不不,现在这位……唏,现在也不像话呀。归里包堆,就这一位。

甲 噢,就留了这么一位。

乙 哎,那些就给轰出去了。我说你会说人话不会?

甲 我还得问问,你爸爸做官,是前清为官,是民国为官?是军功、效力?捐班儿、行伍?实缺、候补?是替别人当,还是冒充呢?

乙 冒充还活得了哇?他是行伍的底子,军功。

甲 那么他带过兵吗?

乙 带过。

甲 带过几趟兵?

乙 三趟呢!

甲 头一趟呢?

乙 连镇防堵。

甲 二一趟呢?

乙 攻打廊房。

甲 三趟兵听说不太好啊?

乙 可不是嘛,他岁数也大了。

甲 是啊,出兵的时候又赶上天气了。路也滑,上坡没上去,一个大斗,冰镩也丢了,扁担也折了,跑回来了。

乙 我爸爸卖冰核儿去啦?带的是人马之兵。

甲 现在他还做官吗?

乙 告退了。

甲 这就不对了。国家正在多事之秋,内忧外患,不替国家出力报效,怎么倒退归林下,偷闲躲懒乎呢?

乙 就甭乎了。他是我爸爸……

甲 啊!

乙 啊!就这机灵。年老目花,新章不懂,办事善忘,故此退归林下,纳享清福。

甲 也剩俩钱儿回来呀?

乙 敢情!

甲 剩多少钱?

乙 (伸五个手指)这个大数儿。

甲 五分钱?

乙 还是卖冰核儿的?剩银子五百来万。

甲 嚯!(对观众)看不出来这位这模样儿,家里还趁五百来万呢。(对乙)那什么,你现在八口人还住那半间破草房哪?吃饭还用一品锅哪――炒菜、焖饭、洗脸、漱口、你媳妇洗脚、孩子洗裤子?

乙 我说你这嘴怎么这么损哪?应该把它割下来,晒干喽,用阴阳瓦一焙,轧成面儿,给人上痔疮正合适。

甲 嗯,我这嘴也够损的。

乙 对,把咱俩人的全割下来。半间破草房?我爸爸有钱没干别的,全置了房产啦。

甲 都哪儿有您的房子?

乙 北京、上海。

甲 嗬!

乙 浙江绍兴。

甲 嗬嗬!

乙 广东,四川。

甲 嗬嗬嗬!

乙 嗬嗬嗬,嗬嗬嗬!你打算把我们这点儿房子都给“嗬嗬”出去呀?

甲 别净拿您开玩笑了。(对观众)提起他们这点儿家底儿来,别位不知道,瞒不了我。别处房子我没瞧见,不谈;说说北京您现在身底下住着这所儿宅子,我看见过。

乙 那您替我说说。

甲 替他说说。就在东城干面胡同。路北喽,广梁的大门,上有门灯,下有懒凳,有回事房,管事处,进了大门有二门,二门四扇屏风,绿油漆洒金星,四个红斗方,写的是“斋庄中正”,背面是“严肃整齐”。进二门方砖墁地,海墁的院子,夏景天儿高搭凉棚三丈六;四个红堵头是“吉星高照”。院子里有对对花盆儿,石榴树,茶叶末色的养鱼缸,三叉九顶的夹竹桃,北房五间为上,前出廊后出厦,东西厢房,东西配房,东西耳房,倒座儿五间为待客厅,明支夜阖的窗户,可扇儿的大玻璃,夏景天虾米须的帘子,冬景天儿子口的风门儿,进屋您一看,泄露天机,别有洞天,迎面摆丈八条案,上摆尊窑瓶、郎窑罐、碧玺酒陶、珊瑚的盆景、风磨铜金钟儿、翡翠的玉磬,当中摆二尺多高广座钟,案前摆着一张紫檀的八仙桌,镶石心、挂螺钿,一对花梨太师椅,桌上放文房四宝,端砚、湖笔,宣纸、徽墨,通鉴、天文地理,颜、柳、欧、赵名人字帖,墙上挂着许多名人字画,有唐伯虎的美人儿,米元章的山水,刘石庵的扇面儿、铁宝的对子、郑板桥的竹子、郎士宁的洋狗,道光皇帝钦赐镇宅宝剑,袁大总统亲赐的寿字儿。屋子里头的座钟、挂钟、自鸣钟、子儿表、对儿表、寒暑表……嗬,你家这表可多呀。

乙 可不是嘛,我爸爸最讲究玩儿钟表。

甲 不但您家里表多,你爸爸出门儿的时候,戴起表来也讲究啊。

乙 那当然啦。

甲 有钱的主儿讲究戴,揣个怀表,还往哪儿说!

乙 那么我爸爸呢?

甲 你爸爸戴表上谱。未曾出门儿,腰里头系根儿褡包,要打这边儿戴,戴金壳套、银壳套、铜壳套、钢壳套、秒一分、秒二分、乌利文、亨得利、三道梁儿、半铺炕、人头狗、把儿上弦、有威、利威、怡威、播威、马表、手表、怀表、电表,头上顶着大座钟,脖子上套着大挂表,左手拿着提梁子,右手拿着八音盒儿,背后背着可咕钟,嘴里叼着小闹表儿,未曾走道儿是叮当乱响。

乙 这是我爸爸戴表啊?

甲他给钟表铺搬家哪。

(刘宝瑞述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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